真相自有万钧之力

【横说】岁月神偷(下)

岁月神偷(上)



 

太阳慢慢落下,天空一点点的变红再变黑,就像是被一个不出彩的画家随意涂抹,在人生的画板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在发现无法更改之后,破罐子破摔,把所有的油彩混在一起,泼在了画布上。

 

林说看起来有些疲惫,毕竟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经不起折腾,我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他摆摆手后又将手放在身后捶腰。

 

“果然是年纪大了啊。”

 

充满了无奈。

 

对于他的这个状态,我其实是很无力的,我听了太多他和向横年轻时候的事情,打架,逃课,骑单车,甚至是后来为了家里的事情奔波劳动,那个时候他们是精力旺盛的,是不服老的,是充满活力的。

 

我抿了一下嘴唇,决定问下一个问题。

 

“可以跟我们说说您的两个儿子么。”

 

林说捶腰的手顿住。

 

 

 

“林进很聪明,向安很懂事。”

 

就像他们的名字一样,林进和向安从小就没有让他们两个多费心过,林说他们两个想要把两个儿子往好学校送,钱是少不了的,找人办事,补习功课,哪一样不需要钱呢。

 

馄饨店交给林说打理,向横出去找工,搬砖,洗盘子,保安,看车,向横都做过,林说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一步的从一个学生一个少年,慢慢地负起了责任扛起一个家,从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斤斤计较的男人。

 

这种变化不是一夜之间就有的,日积月累的形成,在林说的心上划了一刀又一刀,他看着向横在壮年时便整夜咳嗽,每天晚上为了儿子上学的费用和第二天的生活费而叹气。

 

他长成了一个男人。

 

“有一次小进没有考好,他动手打了小进。那是他第一次打儿子,我见过他打架的样子,在他还是十几岁的时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从猴子的脚底下救出来,或者在天桥底下和我一起揍欺负小妹的人,可是这次他这样,我特别陌生。”

 

或许是因为见惯了平日里向横的讨好模样,在菜市场里为了便宜几毛钱而赔笑,在停车场对没有见过的豪车鞠躬,在饭店里为了打碎的盘子而弯腰道歉。

 

他见惯了在生活面前没有尊严的向横,所以面对着发脾气的向横,他会觉得陌生。

 

“您在面对这样的向横,除了陌生,还会有别的什么情绪么?比如,害怕?”

 

林说顿住半晌,又掏出了一根烟,抽了差不多两三口,才缓缓摇头。

 

他只是觉得陌生。

 

林进和向安一天天长大,开销一天天的在变大,小学仔变成初中仔,初中仔变成高中仔,值得欣慰的是两个儿子从来不攀比其他的同学,但是这种懂事也让林说和向横两个人心里很难受,因为这种懂事恰恰证明着他们给不起儿子们好生活,没办法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林说告诉我们,向横其实很愧疚,他总觉得是因为他没出息,而让儿子们过不上好日子。

 

我没有说话。

 

在一件事情发生以后,人总是下意识的去判定自己的对错,向横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他没有办法不把一切的源头都拉到自己身上。

 

那天林进去接向安放幼儿园,向安在幼儿园门口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等到哥哥,被老师送回了家,向横听说了以后让林说和向安在家等着,他去找找。

 

向横专门走的小道,林进喜欢走那条道接向安,虽然不是特别好走,但是胜在路近,走的快,不会让弟弟等太久。

 

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向横发现了晕倒的林进。

 

林进得了血癌以后向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老了起来,林说要去医院照顾儿子,馄饨店就只能让向横看着,没有办法,向横只好辞掉在外面的那些工作。

 

“为什么不把馄饨店关掉?一般来说向横在外面的收入应该会比馄饨店的稍微好一点吧?”

 

林说摇摇头,他说馄饨店不能关。

 

“馄饨店是家,是顶,我们最后的退路,无论如何,馄饨店不能没有。”

 

我不知道这样的退路对于他们而言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他们的一切都是在那儿经历的,就好像是一个见证人一样,从头到尾,从小到大,从年轻到老,从两个人到五个人。

 

林说说,只要馄饨店在,就安心。

 

又到了缺钱的时候,林说和向横把家里几年的积蓄拿出来给儿子看病,有一次向安说想吃巧克力,向横摸遍了衣服兜,最后拼拼凑凑,只掏出来了一块七毛钱,他给了向安五毛钱,又被向安推了回去,因为那是向横三天的饭钱。

 

血癌这个病不好治,更何况现在的医院处处都要钱,那段时间向横的背越来越弯,他们把能拿的都拿了出来,可还是没有留住林进。

 

那一年,是2008年,汶川地震,北京奥运,短短一年,大家经历了生离死别,又经历了举国欢庆。

那一年,向横的腰彻底直不起来,只要挺一下背便疼的受不了,每天晚上只有侧躺着睡才能勉强睡两三个小时。

那一年,林说的抵抗力明显的下降了很多,只要天气稍微冷一点就会发高烧,他舍不得买药,怕向横和向安担心,只能闷声咳嗽,经常憋得脑袋疼。

那一年,林进去世。

 

2010年的时候上了一部电影,叫做《岁月神偷》讲的是60年代的香港风云变幻,鞋匠罗家一家四口如何度日的故事,来这里之前我专门搜了这部电影看,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关了一天。

 

故事拍成电影,和你真切感受到的,还是有很多的不一样。

 

“一步难,一步佳”听起来虽然简单,也被吴君如演的尽量轻松平和,可是只有经历过得人才知道,哪有什么一难一佳,有的只是数不清的痛苦与煎熬。

 

2015年,小儿子向安去世,这个沉重的打击再一次的压垮了林说和向横,他们拿出了全部的积蓄,向横甚至给医生跪下,求他再救救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可是手术室进了一遍又一遍,向安还是没有挺过来。

 

司机怕惹官司,想用钱解决,向横和林说本想和司机一通官司打下去,可是却发现连给儿子买墓地的钱都没有。

 

“可笑吧,我们这是把儿子的命卖了,给儿子买墓地。”

 

我想安慰他,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

 

 

采访结束的时候,我问林说,为什么会同意这次采访,应该很少有人会把这么大的伤疤显露给大众看,林说手里的烟头上还过着一截烟灰,他抖抖手指头,把烟灰抖掉了。

 

“因为两个儿子死了,小妹精神也不正常了,我和向横希望我们死后,有东西证明我们活过。”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吹来了一阵风,把地上的烟灰全部吹散吹飞了,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

 

我问林说你最担心的是很么。

 

林说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碾灭了火光,他说他最担心的,是没有人照顾小妹。

 

 

 

走的时候我给林说留了一笔钱,数目不是很大,但是对我这种工作没几年没什么积蓄的女生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我知道向横住院花销肯定很大,这些只是一点心意。

 

林说没有推辞,他只是愣了一下,接过去以后一直在冲我弯腰,谢谢丁记者的说着,没有停过。

 

回去的路上我和张哥都没有说话,下车的时候,张哥说这个采访不应该我来做。

 

“这个采访挺多老人都不敢接,你敢,证明你初生牛犊,可是能不能做,做完了又是什么情况,谁也不敢保证。”

张哥说,这个题材太尖锐了,我怕采完之后给你留太大的影响。

 

我说没关系。

 

大的采访有很多,我可以去采访因为他人起哄而跳楼的女孩子家属,我也可以去采访校园暴力的受害者,我甚至可以去采访那些导致学生跳楼的校长,这些问题随便一个抛到社会上都会引起很大的反响,铺盖层面太广,甚至会让很多人反思或叫好。

 

我却选择了这种采访,说透一点,甚至有些小家子气,就好像各种地方台的民生栏目一样,好歹我曾经也是采访过几个时代名人,如今一转型,居然转到了这里。

 

可是我觉得没关系。

只要是故事,我就想采访,我跟张哥说,我不能对不起我记者证上,丁妙妙三个字。

 

采访稿和采访视频不好整理,由于一些问题,视频里的大多数内容必须要拼拼凑凑,伍贺向上打报告,抗了大压力才留些尽量能留下来的东西,同性恋,医疗,车祸,这些东西单是拎出来一样就可以引起不小的轰动,偏偏我们要一期做完,压力可想而知。

 

片子是我从头到尾陪着张哥剪,开头便是黑白的,烟头落地的慢镜头,然后被林说的旧布鞋踩灭。

 

整个片长一个多小时,还是我们尽量删减之后的时长,我和伍贺一起把片子往上递,五天之后,简台长给我打电话,什么也没说,只说了两个字,放吧。

 

节目的限制题材太多,不可以放在电视上播出,于是被我们放上了许多视频网站,微博同步更新,发了微博以后我不敢再看一眼,只听到同事的手机不断响起被转发评论的提示音,我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的跳。

 

我知道,做成了。

 

 

 

 

日子继续像往常一样过着,我给家里二老通了电话,老丁看了我这次的采访,觉得有些问题我问的太深了,老丁对我难得会严肃,多半都是因为工作,不同于老马,每次觉得我不对的地方,都是温声细语,告诉我哪里做错,应该怎么样。

 

我耐心听老丁絮叨了许久,知道他应该是想我了,决定晚上回一趟家,看看他和老马。

 

我没有母亲,这也是我决定做这个案子的又一个因素,因为我和林进向安一样,有两个爸爸。

 

今天难得没有班,我约了小姐妹出来逛街吃东西,逛了一上午,小姐妹说有事要先走,我举着电话绕来绕去,坐在年久失修的喷泉边听老丁继续絮叨。

 

这样的生活其实很美好,有的时候,我也希望林说和向横体会一下。

 

我开始不断的想象他们十七八岁时的模样。

 

据林说说,那个时候的向横是飞机头,有兔牙有虎牙,嘴唇很薄,他总听老一辈的说薄嘴唇的人都薄情,可是他在向横身上没有发现这一点。

那个时候的林说是狐狸眼,笑的时候眼睛是眯起来的,皮肤白白嫩嫩,那个时候他们两个都很瘦,经常分不清哪条是凳子腿哪条是他们两个的腿。

 

那个时候的林说和向横,是会在银杏大道上面骑着单车高声唱歌的。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来了又还。

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边。

 

刚挂了和老丁的电话,手机就又响了起来,号码是陌生的号码,接通后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和一声小心翼翼的“喂。”

 

是林说。

 

他说向横快要不行了,临走之前,希望能见见我。

 

 

 

我开着车,几乎是一路飙到医院的,好像一个疯女人一样,在医院里撞了好几个护士以后,才找到向横的病房。

 

一个病房里有八张床,有两张很明显是医院床位不够硬塞进来的,病房外的走廊也全是床,房间里不知道是哪个病人,好像许多天没有洗脚,整个病房里充斥着脚臭味。

 

而刚刚还在我脑海中意气风发青春洋溢的林说和向横,此时就在这间病房里,苍老的不像话,林说站在病床边,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穿着大红的薄毛衣,毛衣已经有许多的起球和勾线,女人四处东张西望,体态却不大方,十分怕人的样子,应该是小妹了。

 

见到我,林说很明显的惊讶了一下,双手依旧在衣服上蹭了几下,伸出双手向我握手。

 

病床上侧躺着的,应该就是向横了。

 

我走到林说身边仔细打量向横,看的出来年轻时应该也是大帅哥一枚,只是被岁月磨了棱角,刻刀一下一下的往脸上留下痕迹,体现出这个年纪不匹配的老态。

我看着侧着躺的向横,看得出来这样的姿势他并不是很舒服,可是没有办法,林说之前说过,在08年林进去世的那一年,向横的腰就直不起来了。

 

病房里突然想起小孩子的哭声,我寻声望去,应该是哪个病人的家属,四五岁的孩子,扒着病床的栏杆哭的撕心裂肺,林说叹了口气,感叹这里都是可怜人。

 

或许是因为孩子的哭声太大,吵醒了向横,他睁开眼睛,眼珠很是混沌,一点不如常人的清澈,我知道,他已经没有了多少时间。

 

向横好像知道我是谁一样,使劲的冲我勾了一下嘴角,应该是想对我笑笑,他向我伸出手,我赶忙握住,却有一瞬间的心酸。

 

连这双手都在宣告着主人的辛苦与苍老,他这一辈子的心酸,这一辈子的压力,仅仅通过一双手,我便能感受到五六分。

 

向横这时候说不出来话,呼气一下一下的打在氧气罩上,升起一片白雾,又迅速的消失不见,他使劲的握着我的手,好像要把所有话都通过这几下动作表达出来,他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些祈求,眼睛里满是泪水。

 

我点点头,趴在他耳边,轻声对他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林说和小妹的。”

 

向横像是放心一般,握着我的手松了下去,眼神里似乎有些愧疚,我冲他摇了摇头,想起张哥在采访后对我说你可能会摊上责任,我却摇头告诉他没关系。

 

是真的没关系。

 

 

林说拍了拍小妹的肩膀,“跟向横告个吧,像平常那样。”

 

小妹愣了一下,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要面对的别离不是林说说的平常去馄饨店那样,白天走晚上就回来,而是像小进和小安那样,永远也见不到了。

死亡这两字,好像又重重的印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她突然扑上前去,死死地抓住向横的手,哭的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张着嘴啊、啊了半天。

我立在旁边听了许久,才听到她说的是不死。

 

“不死,不死啊,不死,不能死。”

 

乞求的语气,令人心疼的内容,绝望的眼泪。

 

我将小妹拉到一旁,这个女人实在太过瘦弱,我搂着她的肩膀,甚至觉得她的肩膀有些咯手,小妹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烫的我说不出来话。

 

林说缓缓的蹲下去,他的腰病让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看起来有些费劲,向横握住他的手,眼里都是担心。

 

他们握住彼此的手,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了半晌,林说轻声说了句我愿意。

 

我捂住嘴,泣不成声。

 

我看到了十七岁的向横和十七岁的林说,穿着白色和蓝色的校服,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在阳光下笑的开心,我看见十七岁的向横对着十七岁的林说挑眉,我听见他说,喂,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一辈子的那种。”

 

五十七岁的林说亲吻他眼角的眼泪。

 

“我愿意。”

 

 

 

 

后记:向横去世以后林说也大病了一场,老丁做主将林说和小妹接到了家里,说是有他和老马同志作伴,日子总归是好过一点的。

 

没过多久,我陪林说去给林进和向安上坟,墓碑上贴着两个孩子的照片,孩子长得很标致,林说跟我说可能是巧合,这两个孩子长得和年轻时的他和向横很像,我仔细端详他们的眉眼,低声说了句是。

 

小妹的精神状况一点点的在变好,没有那么怕人了,偶尔也能说说笑笑,可能是向横去世给她的打击太大,她现在对林说是寸步不离,生怕哪一天林说也会离她而去。

 

林说看着这样的小妹,有欣慰有不安,他很害怕哪天小妹如果想起来了那些不好的经历,会不会承受不住。

 

可是只要还活着,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希望的。

 

 

 

 

1997年7月1日,林进出生。

2004年8月3日,向安出生。

2008年12月3日,林进去世。

2015年5月18日,向安去世。

2018年3月26日,向横去世。

2019年6月16日,小妹去世。

2026年3月26日,林说去世。



之前闭关学习时候的脑洞。

求评论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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